灿烂多情

    斯棠的运气从小就不太好，陈年旧事皆不再提，就拿最近的事情来说。

    有一次总经理组织了一次抽奖活动，四十个奖品，平台部、产品部一共四十多号人，加上编辑部正好五十个人。百分之八十的中奖率，名牌包包，珍贵手办，同事们得到的奖品异常丰厚，然而斯棠只得到了一张写着谢谢参与的废纸条。

    倒霉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比如大家一同吃吃喝喝，偏偏就她一个人长肉，再如发福时正好偏偏遇到前男神，再比如别人减肥爱情事业双丰收，她减肥减到医院里，差点丢掉半条命。

    但整个工作生涯里遇上的时运不济的事情远远不止如此。年会结束，众人又翘首以盼着正式放假，回家过年，斯棠的工作却出了很大问题。

    编辑部因业务相关，被纳入平台部之中。林总将一批重要客户的数据交给了斯棠，让她负责审核，将其中符合公司产品需求的挑选出来递交到公司的系统中，由产品主管简单复审一遍便可以投入生产环节。

    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在斯棠的操作过程中，这批数目庞大的数据在公司系统里不翼而飞，这一意外直接让编辑部、平台部、产品部三个部门接连爆炸。

    林总一向待人亲和，没有直接在颜面上苛责斯棠，只是说这批数据如果找不回来，公司将会损失一笔巨额赔偿金。平台部的几个程序员为了找到这批数据费心费力，却始终一无所获，在询问斯棠究竟做了些什么操作的时候态度便冷硬了起来，语气近乎指责。

    斯棠亦十分不知所措，这本来就是她不擅长的领域，她分明按照规范操作，根本就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庞大的数据会在一秒钟凭空消失。听到产品主管隐隐透露赔偿金或高达几十万时，

    众人已经乱作一团，纷纷艾特斯棠，让她认真回想到底做了什么不恰当的操作才会导致数据流失。正当部门群里炸成锅时，除了刚入职那天发了一个红包就再也没有冒泡过的季暻也轻悄悄地出现，亦艾特了斯棠。

    同为平台部，因这批数据的丢失需要额外加班加点工作，直至找回这批数据才能罢休。他没有苛责她，只是简单的一句：暂时别太担心，我会尽量试着帮你找回来。

    这是暌违了整整四年的漫长岁月里，他第一次重新同她说话。斯棠怔怔望着电脑屏幕里编辑了一半的辞职信，心里强撑起来的坚硬外壳被人突然打破，一直在眼眶里凄凄打转的泪珠失控垂落。

    她抿唇颔首：谢谢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为了这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季暻请了一天假，在家中彻夜未眠，写了无数个代码，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测试中找到了这批数据的踪迹。

    他来不及休息，又认真请教了正在国外读研的同专业好友崔绪，又用了一整个白天，两人合力费尽心思将这批数据逐步从公司系统的黑洞里恢复了过来。

    找回数据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了片刻。随后，他又拿起手机给林总发了一条消息：

    斯棠是碰上了平台部正在测试中的程序，性能还不稳定，所以才会造成数据流失，是我们部的问题，不是她的失误。

    曾经不知道在哪里看到一句话，工资里有一部分就是委屈费用，用来抚慰在工作中所莫名遭受的那些委屈。

    季暻揉了揉酸胀的眼角，他的人生似乎一直顺风顺水，很少被人亏待，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但她呢，应该是有诸多诉不尽的遗憾和委屈罢。

    崔绪在大洋彼岸问他：真的就这么去工作了吗？

    季暻明白他的意思，回复道：我本来一直都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但是，最近有遇到十分想要接近的东西。

    崔绪知道他一向放浪形骸，别人这个年纪纷纷读研深造，他却放弃名额，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去工作。可是季暻这个人，无论在哪里都能过得盎然恣意，他并不为同窗好友的前程担忧。

    季暻将发现漏洞的程序修复以后，甚至悄悄滥用职权，给斯棠的账号设置了一个风险保障，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多此一举，只是觉得本该如此。

    丢失的数据被季暻全部找回，公司的业务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斯棠经历了这波有惊无险的闹剧，对工作的态度变得更加谨慎了起来。

    她没有细思季暻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只是单纯觉得他很厉害，如年少时那般，高中时期季暻的理科成绩就很好，与她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邓芮似乎早就已经看出了两人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添油加醋般提醒她：他又为你熬了整整一夜。

    斯棠摇头否认：他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的年终奖。

    如果，如果是少女时期的自己，一定会为了他这样的举动感激涕零，并再度坚信他一直都欢喜着她。而今，她虽有些感动，却不敢再轻易自作多情，在心里愈发与他泾渭分明。

    很快便到了正式放假的那天，同事们已经差不多买好了回家的车票，归心似箭，连部门最后的聚餐都无心参与。斯棠虽无家可归，却也想早点离开这座冷冰冰的繁华都市，但因为那批数据的事情，她不得不留下来同平台部的同事喝几杯酒应酬一番。

    那天夜里来的人并不多，编辑部仅邓芮和斯棠两个人，平台产品那边也就来了十几个人左右。斯棠一一敬酒，态度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与歉意。

    她其实并不觉得那完全是自己的责任，因此酒喝得也很没诚意，基本上轻轻抿了一口就算了事。唯有酒杯碰到季暻时，满满当当痛饮了整整一杯，不知道是表达对他的真挚感激，还是祭奠高中那三年里她爱过他的一整段青春。

    斯棠敬完酒，便坐在圆桌不起眼的位置上默默啃着碗里的几根青菜，将整张酒桌上的热闹气氛屏蔽了起来。

    她凝眉垂眸，长而卷翘的睫毛遮住眼睑，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季暻坐在对面，被硬塞了很多杯酒，白净的脸上带着三分酒意，眼睛里光彩奕奕，旁若无人地盯着斯棠。

    他记得初见时，少女厚厚的刘海配着黑框眼镜，看上去一板一眼，相貌毫无可取之处。

    面前的她中分长发露出光洁额头，眉形清秀，颜色浅淡而不轻佻，双眉往下，是一张玉净花明的明艳脸庞。

    只是她的表情像一潭尘封多年的死水，他潜入水底，想找到曾经他熟悉的那份灿烂多情，眼里看到的却只有几分毫无生机的死寂，令他心头生出凝窒之感。

    他记得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夜晚，他和斯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恰好正在巡逻的教导主任当场抓奸，两人被请到教务处喝茶，听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思想教育。

    斯棠的班主任也特意从教师宿舍赶了过来，把季暻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无意中叹了一口气：这小姑娘身世坎坷，幸好成绩一直很好，你千万不要把人家带到深沟里。

    那时候他才知道斯棠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双亲，唯一的亲人只有老迈年高的爷爷。可是那时她似乎过得并不落寞，性格也十分明媚开朗，过去三年里没少跟他红脸吵过架，令他记忆尤新。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成年以后，斯棠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林彦在一旁察觉到季暻脸上异样的神色，趁着酒兴开玩笑道：季暻的眼睛都快长到斯棠身上去了。

    斯棠惊愕抬起头，触上他的眸光，又别过头，错开了眼神的纠缠，自顾自抿着酒杯边沿，假装并没有听到这句玩笑。

    季暻却始终看着她，缓缓开口道：斯棠是我的高中同学，但是她好像不记得我了。

    林彦一听很是精神，似是幡然领悟道：我早就注意到你俩的资料填的都是同一个城市，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

    说罢他又打趣斯棠：这么帅的高中同学，在校园里应该是男神级人物，怎么可能会没有印象呢？

    斯棠再度抬起眼，眸光自季暻漂亮的眼睛移到俊挺如山峦的清秀鼻梁上，又下行至他微微勾起的唇角，颊边若隐若现的酒窝圆壑。

    她坦然地打量着他，又满满灌下一杯酒，才一字一句回答道：因为是男神，所以不是很熟，也不敢高攀。

    这话一出有彻底冷场之意，季暻也不再纠缠，她的声音不大，很快便被其他人的的劝酒声掩盖了过去。

    宴席散场时，斯棠和邓芮在地铁站道了分别，转身钻进了拥挤的车厢里。

    她被挤到近乎骨折，还因地铁的一停一动而前倒后倾，艰难支撑间，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圈揽，有人在拥挤的人群中紧紧抱住了她。

    斯棠一顿，身体变得僵硬起来，正欲抬手反抗，却听到那人温润的嗓音：别怕，是我。

    身后之人身上卷着的气息与那晚她在医院时闻到的是同一款香型，染着几缕迷离的酒意，他的手指冰凉，却沉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季暻垂下头，毫无戒备地把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耳侧缓缓吐气：我喝醉了，有些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