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燕羽携韫玉穿过东西穿堂，这次不走晴岩峰正殿，却从后院进萱瑞堂。早有执事弟子在此伺候，见他们二人来，一面安设桌椅：这倒巧，仙尊正传饭呢。

    雨若仙尊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燕羽示意韫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坐下，雨若仙尊却笑道：你师伯们原都不在这里吃饭，正该这么坐。

    其实修仙之人都是辟谷的，只是合欢宗修七情六欲的多，喜怒哀惧，色声香味这些凡人习俗因而也格外深入些，芙蓉仙城里也遍地是食肆酒楼。

    菜肴所用的食材自然也都非凡品，对修炼多有裨益，婉华真人捧杯安箸进羹，燕羽则立于案边布让，夏秋冬三个师妹下学回来，依次告坐上来，旁边执事弟子们捧着拂尘、巾帕诸物，外间伺候的人虽多，却一声咳嗽也不闻。

    饭毕，各人有小童用茶盘捧上茶。接了茶，明明可以使用法诀，却依旧有人碰过漱盂并盥手的水来，然后又捧上灵茶，这方是吃的。这些排场原是与凡人城镇接壤的拂曙山庄旧俗，雨若仙尊未出嫁时便养成，如今带来合欢宗。

    雨若仙尊让韫玉坐去她身边，拉着手问她今日择的心法，听罢遂道：咱们晴岩峰上，总算有个姑娘家是修风月道的，不然宗门按例送来这些鼎炉，竟无人取用。

    韫玉便问师姐师妹们都修何道？雨若仙尊说：你婉华姐姐，并春敷、觉夏她们姐妹都是法修，秋颐三丫头同我习剑，凌冬还小，尚未筑基，不到择道途的时候，倒是你二师姑之子李颜，同你一般修的是风月道，他昨日跟着许掌门赴宴去了，尚未回来，晚些你看见就知道了。

    韫玉昨日便知道，这些师姐妹，虽都各自记在几个师伯名下，但平时除了去学堂，却多是雨若仙尊亲自教导，聊以慰藉她爱女远嫁又早逝之苦，现在林韫玉接了回来，外祖母自然也要将她一同带在身边的，何况锦瑟尊者这门，宗门里通共也没几个人在修，够格当她师傅的更一个没有。

    虽不是同一门心法，但风月道总有相通之处，你棣华姐姐自不必说，只是她宗门事务忙。另有栖霞峰除云真君，我们与栖霞峰素来交好，下次他们开宴我带你去认认脸。他几个弟子都在风月道上修炼有成，或能教导你些，平日心法上，若是遇着滞涩之处，也好去请教。

    说到这又问：韫玉身边带了几个人来？得知她是只身前来，不禁摇头：这如何使得？于是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执事，名唤柏舟的与了她：你山上的外务，若不耐烦自己料理，便让燕羽交给他。平日修炼上也只管用着。他是个齐全孩子，你要好好待人家。一面吩咐燕羽：其余的，让海棠坞的掌事挑几个好的送去服侍。又拉了她的手道：你暂且将就着，来年花朝节，芙蓉城里就能有纯阳的炉鼎拍卖了。

    怎么好从外祖母这里拿人？

    你几个师姐妹身边我也都给了人，你李颜师兄那里，因为也修风月道，便让燕羽多挑了些给他，他屋子里花朵般的美人不知多少。你纵不和他那绛洞花王比，份例里该有的，也应一样。雨若仙尊起先还同她解释，后来说着却哽咽起来：你这孩子，自小跟着父母走南闯北胡打海摔的，竟没享过一点福。如今回了家，却是吃饭喝茶坐在哪里都要看眼风，外祖母不过是给你几个人，也这样十分推拒，叫我看了如何不心疼？

    林韫玉忙道：我来这短短两日，起居坐卧上，事事遂心。昨日往潇湘馆去安置，入眼之处，就连钗环首饰，最少也是地阶上品法器，可见外祖母爱重。今日又烦劳钟灵峰夷甫真君为我一人独开毓秀阁，又要宗门里单给我挑人使唤，韫玉实在心中不安

    你只见我如今疼你，却不知道我从前怎样疼你母亲？如今不过比着你这些姊妹和李颜的例，要我说，便是越过他们去亦是应当。他们垂髫时便养在我身边，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伺候，修炼之地灵气充足，缺什么资源只管朝宗门要，便是这样还常常有瓶颈难以突破的呢。你却跟着父母，在外头风餐露宿，从前你母亲初初怀你时，我便让她回来修养，只拗不过她去，终未成行。后来我闭了关，再出关时却已与她阴阳两隔，你长到这么大，与我却是到今天才见上面我修炼千年，如今血脉相连的，唯有你一人而已，你便是为着外祖母心中好受些，也不该推拒。往后给你什么，只管收着才好，若再外道，便是要挖我的心去了。

    原本修剑之人，常有情缘淡泊的，但是雨若仙尊的剑，修的是弱水三千有情剑，满腔对女儿的爱意愧疚，都寄托在外孙女身上。林韫玉从前每每听母亲说起闺阁时母女相处的情形，现在又听得外祖母这般真情流露，实在不忍：孙女明白了，往后都听您的，也摆一摆这仙门贵女的派头，不给您丢脸。她说着俏皮话哄雨若仙尊欢喜，雨若仙尊也就破涕为笑，搂了她在怀。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执事弟子进来报道：颜郎君来了。

    林韫玉在家里时就听母亲说过，这个李颜，乃是二师姑晚年得子，外祖母也颇为溺爱，和师姐妹一处娇养惯了的。加上方才又听说修的是风月道，外祖母还以绛洞花王戏称，心中正想，不知道是个怎样惫懒人物呢？

    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一位青年公子，嵌宝紫金冠束发，勒一条二龙戏珠的金抹额，身穿一件百叠穿花的大红色箭袖，外头罩着石青的起花缎褂，足登粉底小朝靴。眉若墨画，眼若秋波，当得一句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知花，竟比女孩儿一般的人品。

    雨若仙尊见他进来，笑道：快来见过你师妹。

    李颜早已看见，师祖身边坐着一个袅袅婷婷的仙子，料定是凌波师姑之女，忙来见礼，归了坐细看，真是与众各别，仿佛冰玉堆砌而成，靥笑之下，又叫满庭春树都开了花。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李颜看罢，笑道。

    又胡说了，但凡是生的标致的师妹，你便都见过了？雨若仙尊嗔他。

    李颜忙对她赔笑：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像是远别重逢一般。

    这话术怕是只对凡间大门不出的闺秀才有用吧？也不知道他这满屋子花朵美人，有没有被这种话术哄了来的？林韫玉摇头暗叹，这才是修风月道的浪荡子，相比之下，她如今这操守，竟是庙里泥捏的菩萨了。

    李颜便走到韫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妹妹修的什么心法？韫玉挑眉：是我糊涂了，与师兄竟是一母所生？

    旁边秋颐听了便笑：只容你素日姐姐妹妹的胡叫，今日方知道教训不是？

    李颜碰了这钉子也不恼，面上浮起一层红晕：是我唐突师妹，敢问师妹尊名？

    韫玉方说了名，李颜又问：可有玉没有？韫玉忖度，曾听母亲说，这位师兄之所以被宗门爱如珍宝，除了他是二师姑血亲外，盖因他生来资质非凡，且有异像，二师姑梦玉入怀，他落胞胎时，口中便衔了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是一件法器，上头还有许多字迹，里头有沉睡的器灵，要他修为进阶才能解开封印，着实来历不小。

    因而韫玉便道：那玉于师兄稀罕，是伴生器灵的缘故。我名字里已有一个玉字，很不必再添。

    李颜听了，竟然摘下那玉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稀罕物？连人的高下也不识，还说灵不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

    吓得众人一拥争去拾玉，雨若仙尊却斥道：忙什么？你若安心不要它，扔去万壑涯叫罡风卷了才算完，你师妹远道来了，你不说好言好语的陪着，倒轻薄孟浪起来，自己愧去也罢。越性拿这玉摔到她面前去。当着我的面，便敢这样叫你师妹脸上难看，私下里还不知怎么着？

    燕羽忙上去劝，雨若仙尊气犹未平：自小为了这块玉，吵出多少事故来？我素日纵着你，你愈发得了意。有的没的，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要拿来你师妹面前显摆？雨若仙尊说着便从乾坤袖里拿出一副画卷：韫玉过来，滴血认主。

    这需要精血认主的法器，至少都是天阶，可之前林韫玉才答应了外祖母，给她什么只管受着不许推脱，只能乖乖走过去，引出一滴心头血。等炼化了拿到手里：盛世坤舆图？这名字一念出来，便见在座了然者纷纷吸了口气，再以神识细看时，她自己也不禁吸气了。

    这分明是一卷包揽随身空间、试炼秘境和下阶小世界的坤舆图，空间里能养殖活物，其中的法宝灵物，更不知凡几。只要她心念一动，便能到她的专属秘境试炼。凡间万国更是红尘炼心，突破瓶颈的好去处。而且据她的感知，应该也有修为高深的器灵。而且和李颜需要唤醒的器灵不同，她的器灵是醒着的那种。

    雨若仙尊面色却是寻常：这本就是我从秘境搜罗来，准备给你母亲的，如今正好传给你。里头的空间是我炼制了放进去的，给你养养灵植仙草，比外头的田地强。器灵名唤悯生，如今有乾元修为，你将来在外闯荡，我照应不周时，也能替我保护你。我已失了你母亲，世人皆知你是我心尖尖上的命魂，你若再有三长两短，叫我也不用活了。如今保全了你，才算保全我。

    林韫玉听了这样的话，自然不可能还回去，何况都已经先祭炼过了。而旁边李颜的表情已经由：被素来溺爱他的师祖训斥的惊惶，变成了彻底对林韫玉的羡艳，还掺杂了那么点微妙的不甘和嫉妒。他从小得万千宠爱，如今来了这师妹分去光华，师祖一腔真心疼爱都给了她。他求了师祖好久都没松口的坤舆图，原来也是早为林韫玉留着的。

    雨若仙尊没理他，只管教完韫玉这坤舆图的用法，告诉她可以尽管养在丹田里，这等有器灵的法器，不怕被人拿走，是与她一荣俱荣，同生共死的。末了才扫一眼李颜：便是一百个你，在我这也不抵你师妹一根头发丝，你且记得今日教训，往后如何行事，你自己知道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