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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改编(25)

    2022年5月12日

    【第二十五章】

    后脑勺的头发大概过了两个月才长了出来。

    我走在初秋的连绵雨天里,老感觉脑袋凉飕飕的,像是给人撬了条缝。

    199年的秋风裹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往里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记忆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个下午我坐在凉亭里看母亲给花花草草打药。

    她让我洗把脸换身衣服快回学校去。

    我佯装没听见。

    阳光散漫,在院子里洒出梧桐的斑驳阴影。

    母亲背着药桶,小臂轻举,喷头所到之处不时扬起五色水雾。

    我这才发现即便毒液也会发生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议。

    终于母亲回过头来,沉着脸说,「又不听话不是?」

    我发现母亲对我的态度好像变了,变得对我更加温柔了,不过这反而让我一阵惶恐,赶忙起身。

    正犹豫着说点什么,奶奶走了进来。

    几天不见,她还是老样子——城市生活并没有使她老人家发生诸如面色红润之类的生理变化。

    一进门她就叹了口气,像戏台上的所有叹息一样,夸张而悲怆。

    然后她叫了声林林,就递过来一个大包装袋。

    印象中很沉,我险些没拿住。

    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还能称之为营养品的东西,麦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还有几块散装甜点,甚至有两罐健力宝。

    她笑着说,「看你老姨,临走非要让给家里捎点东西,咋说都不行。」

    说这话时,她身子对着我,脸却朝向母亲。

    母亲停下来,问奶奶啥时候回来的。

    后者搓搓手,说,「也是刚到,秀琴开车给送回来的。主要是你爸不争气,不然真不该麻烦人家。」

    她扭头看着我,顿了顿,「你秀琴老姨还得上班,专门请假多不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傻笑。

    母亲则哦了声,往院子西侧走两步又停下来,「妈,营养品还是拿回去,你跟爸留着慢慢吃。别让林林给糟蹋了。」

    「啥话说的。」

    奶奶似是有些生气,嘴巴大张,笑容却在张嘴的一瞬间蔓延开来,「那院还有,这是专门给林林拾掇的。」

    母亲就不再说话,随着吱嘎吱嘎响,粉红罩衣的带子在腰间来回晃动。

    奶奶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问母亲用的啥药,又说这小毛桃都几年了还是这逑样。

    母亲一一作答,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

    「你快洗洗去,一会儿妈整完了也得到学校一趟。」

    好一阵,母亲的声音裹在绚烂的水雾里飘散而来。

    真是苦了母亲了,这粗活哪是她应该干的,只是那时候我还小,也帮不上什么忙,心中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看看你,看看你。」

    奶奶跳过来,扯住我的衣领,「咋整的,在地里打滚了?还是跟谁打架了?」

    我嗯了声,也不知自己是打滚了还是打架了。

    放下包装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间。

    盯着镜子瞧了半晌,衣服上确实有泥土,我就拧开了热水洗了洗。

    接下来是个久违的大周末。

    下午一放学我们就赖在操场上杀了个昏天暗地。

    回家时还真有点天昏地暗,我骑得飞快,结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来。

    她说,「老天爷,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着点!摔倒了可咋办。」

    完了奶奶嘱咐我过会儿到她院里一趟,「有好吃的」。

    扎下自行车我就窜了过去。

    谁知奶奶只是摸出来两石榴,让我明天中午上她这儿吃饭。

    「别忘给你妈说。」

    也许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灯光下屋里显得光滑而冷清,「中秋节没赶上趟,那咱也得补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过吧。」

    其实这些事也不过是给我增加点饭桌上的话头。

    我故作冷淡地说了出来,结果母亲更是冷淡——她甚至没有任何表示。

    一时喝粥的声音过于响亮,像是什么妖怪在吸人血。

    可是除了埋头喝粥,我又能做点什么呢。

    有时多夹几次菜,我都会觉得自己动作不够自然。

    突然,母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说,「你饮牛呢。」

    我和母亲发生关系,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在她眼里,那可能确实只是一个意外,至少我的表现,始终是没有母亲坦然的。

    这可能也与时代有关,九十年代的农村,与性挂钩的氛围总是沉闷的,更别提那时候的女性了,她们内敛将名声面子看得很重。

    诚如陈老师所说,性这东西真的就是那么回事,可以做但是不可以张扬。

    我抬起头说,「啊?」

    母亲给我掇两筷子回锅肉,幽幽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妈虐待你。」

    我想笑笑,又觉得这时候笑会显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头。

    母亲敲敲桌子,说,「嘿,抬起头。」

    于是我就抬起了头。

    她柔声问我啥时候拆线。

    我说快了,过两天。

    她怪我真是胆大,带着伤也敢打球。

    我终于笑了笑。

    「笑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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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板起脸,声音却酥脆得如同盘子里的油饼,「好利索了赶紧洗个头,吃个饭都臭烘烘的。」

    周白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买菜了,尽管奶奶说今年她来办。

    午饭最忙法的恐怕还是母亲,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龄不饶人啊,还是你妈手脚快。」

    四荤三素一汤,母亲说先吃着,呆会儿再做个红果汤。

    经奶奶特许,爷爷得以倒了两盅酒。

    他激动得直掉哈喇子,反复指着我的脑袋含混不清地说,「林林可不能喝啊。」

    奶奶连说了几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闭上了嘴。

    其实我是想喝一口的,至今我还记得,隔壁谁说过的话,说男子汉不会喝酒哪行。

    母亲笑笑,也没说什么。

    我和爷爷则是埋头苦干——这几乎是我俩在饭桌上的经典形象。

    而在我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第一喷手。

    很快,她开始讲述自己一周多的城市生法。

    她说她表姨别看有钱,过得也不好,年龄还没她大,整天坐在轮椅上,啥都要人伺候。

    她说咱是苦了点,至少还能下地劳动,她表姨就是懒才得了糖尿病。

    后来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乐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还真是厉害,把那啥文远管得叫一个狠。说往东,啊,他就不敢往西。见过怕老婆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怕老婆的。」

    最后,她总结道,「城里生法真不是人过的,那么些人挤到一个楼里面,干点啥能方便咯?」

    奶奶这么说,我倒是一愣,因为上次在电话里她都没忘说道城里怎么怎么好,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气派。

    她甚至教导我要长点出息,「向你老姨学习,将来做个大官」。

    母亲去厨房煲汤时,她老人家叹口气,终于原形毕露,「当年你爸要是呆在城里不回来,也不会有现在这茬了。」

    这么说着她老脸一皱,果然——眼泪就滚了下来。

    这顿饭吃到了两点多。

    打奶奶院归来时,太阳昏黄,阴风阵阵,老天爷像被煳了一口浓痰。

    空气里又开始季节性地弥漫一种辛辣的湿气。

    我一屁股坐到凉亭里,正琢磨着上哪儿找点乐子,陆宏峰便出现在视野中。

    这棵蔫豆芽一股脑提来了八斤月饼。

    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

    因为姨表间根本不兴这套,何况中秋节早他妈过去了。

    我故作老成地问他这是干啥,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送他到门口时,我问,「你一个人来的?」

    他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最后揉揉眼说他妈在谁谁谁家看人打牌。

    我立马打了个饱嗝,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

    我问他,「你妈咋不来?」

    他吸熘吸熘鼻子,拧拧脚,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过了。

    收秋时,陈老师也来了。

    记得是个难得的朗夜,满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话。

    进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绕,总算法着抵达了家门口。

    然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米的人们。

    其中就有陈老师。

    她说,「林林你总算下晚自习回来啦。」

    然后大姑也插了一句,「去吃点宵夜,然后出来干法。」

    可能是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

    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影,劳作的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

    这几乎像所有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平淡而不真实。

    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

    她说,「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儿。」

    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

    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勇气抬头看她一眼。

    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肩膀,「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

    终究还是要说点什么,我闷头吃饭,话管不住嘴说了一句,「这陈老师咋回事啊?」

    印象中陈老师以前没有像这样过,我就担心她是不是卖了什么关子。

    「她下课的早,非要来帮会忙,我就没拦着。」

    说这话两人才稍显都有点尴尬,然后母亲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的细碎脚步声。

    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柔声说,「吃完洗洗睡,玉米没多少了,你头还没好清,歇歇吧。」

    搞不懂陈老师为啥要来我家帮忙,于是我当然还是出

    来了。

    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

    我一一回应,却像是在回答老师提问。

    倒是陈老师,她不问我的学习,而是东问西问些无厘头的事情。

    到最后不知道咋地她还扯到了邴婕,问我小小年龄,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这都是哪跟哪啊,也不知道是哪个呆逼陷害我,这话居然都传到了陈老师那里。

    我是偷看过邴婕上厕所,至于对她有没有意思,我只能说确实有那种青春期的好感,就是那种蠢蠢欲动的心思,这叫不叫喜欢我也说不上来,毕竟那时还没谈过恋爱。

    我连忙否认,还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只是听着没有说话,翻飞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起来、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玉米苞海洋。

    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出来的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