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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帝,4

    瑞香四年前就和季凛合作,演的还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戏,若说是从荧幕上认识他,那时间就更早了,可这么多年以来,瑞香从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一时间被吓得呆呆傻傻,一言不发。

    娱乐圈的浮沉是最磨练人的,这个圈子里盛产种种怪癖和心理疾病,但也盛产最会伪装的人。若说政客的从容冷静是深沉如渊,演员的花团锦簇便是饭碗和终生磨炼的技艺。

    越红,身上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场就越强,越沉淀,就越是注重不把真正的情绪弱点示于人前。毕竟站在顶峰环顾四周,处处是敌非友,真情流露不过显得软弱可欺。

    季凛年少成名,在圈内无论资历还是声势都赫赫扬扬,几乎被神化,这样一个人,虽然也会喜怒哀乐,种种情绪粉墨登场,可却很少真的失态。这是长久的经验,也是天然超群的自控,没有这份清醒,人很容易被浮华,被外在的盛名卷走,无所适从,于是顺流而下。

    在瑞香心里,不管两个人之间的私情该如何界定,都很认可季凛作为前辈,行业标杆的各种能力。不管是在业务上的游刃有余,还是态度上的吹毛求疵,或者为人处世上的圆滑老到,甚至情场中的进退自如,片叶不曾沾身……他从没有想过季凛会失态。

    明明已经离开,就不应该再回来,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就不可能追问出口,明明……明明他满脸都写着抗拒,但却敲开了自己的门。

    啊……瑞香忽然顿悟,原来自己一直自诩同样清醒克制与冷静,可事实上对季凛的滤镜那么深,那么厚,甚至不做多余的安排与预测,只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人的分寸与行事风格必然能够领会自己,也能够如同四年前一样配合上。

    怎么会这样呢。

    他就有点惊惶,握着门把手,脸上还有未曾褪去的欲色,一双眼潋滟波光明明灭灭,娇怯怯地小声表达自己的呆滞:“啊?”

    这种问题,他实在也无法回答。到底是不是用过就丢,是不是没有道德,承认了吧,太不要脸,不承认吧,又是明摆着的事。瑞香痴呆过一瞬,又缓了缓,柔声试图说服来势汹汹,却似乎格外理亏,现在更是坐立难安,进退两难,看上去都快崩溃的季凛:“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我们都不受牵连,要是真的传出去了,公关上会很头疼的,你……那个……反正,也一直都只是睡过而已。”

    他浑身都是一股刚被狠狠弄过的气息,语气又软又无辜,其实季凛是真的心软了的,再加上自己一时冲动问出这种话,季凛颇觉理亏,又被迷得神魂颠倒,在身体里横冲直撞逼着他半路折返,想要大发脾气闹事的那点愤怒已经消失无踪。

    可现在听见瑞香又这样期期艾艾冷酷无情地断定两人之间的关系,季凛真是眼前一黑,脑袋里嗡的一声,只有一行大字:为什么?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瑞香就从来没有喜欢自己,最多只是馋他的身子?为什么?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呢?

    像季凛这样的人,其实很信一见钟情。他得到太多喜欢与爱慕,深知人的感情从来没有道理可言,虽然自己能够得到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对皮相的欣赏,对魅力的认同,可是感情这回事本就不是人本身可以决定。

    所以如果一个人第一次的时候就没有为他留下来,之后多半也不可能回心转意。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居然会有人不喜欢他,可季凛一向只把这当做事实接受,很少纠缠。他的傲气只会比普通人更强烈,更直接,更无可转圜。因为习惯了一露面就颠倒众生,所以可以说,季凛其实对如何博取旁人的好感与爱慕,只有一种蒙昧的与生俱来的本能,他释放魅力,捕获猎物,就像是个老练而凶悍的猛兽。

    可这猛兽遇上瑞香,就怎么也想不明白,瑞香为什么不喜欢他,更不明白自己还要怎么做,才能把瑞香对自己肉体的喜欢与满意,转移到对自己这个人的喜爱与热情上。

    他为此苦恼已久,可却看得出瑞香不打算回头。这怎么可以?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季凛真是又不明白,又觉得痛苦。他看重脸面,做不出死缠烂打的事,何况无论是尊严还是智慧,甚或猛兽的本能都告诉他,旁人若是不喜欢你,那么你越是纠缠就越是落了下乘,只会更加不被喜欢。从前他也不是没有过艰辛岁月,处处不顺的时候,面对多少名流,大导,德高望重的前辈,也从来不做低声下气,勾三搭四的事,从来都是很记仇,也很自重的。

    正是因为一个人走到今天,值得他自矜自傲,他才更不能在此生第一次的强烈心动面前,做出卖弄风骚,或者太没面子的事。

    越是心诚,便越是不想暴露出自己的怯懦,恐惧,与丑陋。他不喜欢自己,不愿意留下,可至少是认可自己的魅力,也曾经快乐过的。季凛既不愿意面对自己对瑞香没办法的事实,也不想最后在他心里成了个不够光明磊落,更不够体面的人。

    四年前两人是成名已久的前辈和拍摄处女作便担当重任的新人,那时候季凛有过人的容貌,体魄,魅力,权势地位,瑞香尚且走得干脆利落,倒好像是对露水情缘,因戏生情,见色起意,无论什么,这乱七八糟的一切更得心应手,也收放自如的那个人。

    四年后瑞香已经成就大事,盛名蜚着,不仅成熟许多,更增添了成熟与几分冷艳。从前季凛也觉得不过是一个人罢了,谁还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说得青春伤痛一点,他自认还算年轻,情伤而已,根本不该放在心里,念念不忘。

    可是……可是不管他怎么认定自己的道理,始终总是觉得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就不能爱上他呢?

    瑞香越是独自盛开,季凛遥遥相望,便越觉得他勾人,迷人,一把火经年燃烧,勉强压制,最后他还是不受控制地主动送上门来。赵导倒是心花怒放,启用了瑞香这个合作习惯了,自己也颇为欣赏的旧人,又来了个分量十足,态度积极的新人,他老人家左拥右抱,真是快活,季凛却拿不准该怎么和瑞香相处。

    或者说,他就是来低头,来求情,来敲门的。只要瑞香愿意开门,他甚至愿意接受不明不白的暧昧,稀里糊涂地相处,只要还有以后可言,从前的事不提也罢。他不再好奇了。

    可是这也不行!

    自认憋屈忍让到了极致,季凛更受不了瑞香不接茬,不仅不像是从前那样馋他身子难以自拔,居然也不打算继续发生点什么。这对季凛来说,实在是太过分了!

    但这种心思说出去给谁听,别人都觉得他是不是自我感觉太良好。

    四年前他和瑞香多么激烈缠绵,瑞香对他又包容又柔软又着迷,两人因为戏里的性张力而在戏外发展出令人神魂颠倒的关系,当时季凛真以为这就是爱情。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顺理成章,以至于丢失了类似于暧昧,告白,在一起,然后干柴烈火的正当流程,但季凛认为一切自由心证,大家心照不宣。

    他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他对瑞香的强烈反应,他也早在杀青时就想了办法,把瑞香拐到自己家里,继续朝夕相对。一个隆重的仪式需要时间来筹备,季凛又是见过世面的人,对这一生一次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就安排得颇为细节,怎么都觉得不满意,把身边的人支使得团团转。

    但后来……他准备好了一个盛大的生日,满地的玫瑰,面对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家,原来瑞香心里,从来不觉得两个人是在恋爱。

    就像是最幸福,最激情澎湃的时候忽然被拖进冰天雪地赤身裸体,又或者是最欢快最放松的时刻忽然挨了响亮的一耳光,很长一段时间里,季凛甚至觉得很委屈,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生气过,也怨愤过,不甘过,也死活都想不通。正因为种种思绪纷杂错乱,他更加丢不起那个人,跑去问瑞香为什么你要离开,你到底爱不爱我。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傻子一样死去活来地投入,对方却当这不过是逢场作戏,或者干脆当做年少时某个夏日的混乱激情……他只会更加无地自容,连自己都无法接受这个落魄的自己。

    人活一世,总要有所图谋。季凛不是一个矮不下身段,放不下尊严的人,他虽不愿意毫无底线去四处钻营讨好,但那是因为如此根本不是成事之道。一个人摸爬滚打多年,最后登临顶峰还能稳稳坐着,把持住神格,怎么可能没有一套自己的为人处世哲学,又怎么可能没有追求?

    季凛对瑞香好的时候,从没觉得应不应该,能不能,从不去想这样会不会显得姿态太低。正因为对着瑞香太软太没有原则,所以他在外人面前,反而要为自己挽尊。

    可现在是瑞香不要他了,而且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他,那么干脆利落,那么客气有礼,他就再也做不到继续下去。一切都戛然而止,如同金石脆响,顿时碎了一地,如果伸手去捡,必然皮开肉绽,鲜血流干也拼凑不回原型。

    季凛可以扮丑,但他的人生终究追求姿态漂亮。都已经失去了本以为十拿九稳的真爱,如果再装疯卖傻,撒泼放刁,那他成什么了?至少……在瑞香心里,他得给自己留个光鲜亮丽,拿得起放得下的形象吧?

    爱是世界上最不讲理的东西,残暴,酷烈,蛮横,霸道,可是失去爱情之后遭受的痛苦,远比被它折磨痛苦一百倍,一万倍。季凛若不是早已磨炼成精,面上早不能装得出一副风轻云淡。

    这几年他自觉忍耐了很多,也好像看开了许多,但这也不过是无用的伪装。他内心就是愤愤不平的,就是不能理解的,凭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呢?

    为什么偏偏是我,一厢情愿,一意孤行,孑然一身?我并非不堪,也对你真心,为什么演过那么多恨海情天的故事,轮到我自己的时候,连起承转合都没有,只有一个戛然而止的美梦,和一个执拗又无情的心上人?

    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性格,又低估了瑞香对自己的影响。才一见面,被他避如蛇蝎就觉得浑身难受,稍微露出点挑衅的意思,季凛心中的占有欲与阴暗妒忌便要喷薄而出,才看见一点动容,便迫不及待送上门。

    结果……他就像是一只处心积虑要爬床的狗,又被毫无征兆地一脚踢了下来,又不要他了。

    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怎么能够一点不贪呢?明明一切都可以很好的。他甚至宁愿瑞香是个性格恶劣,手段高明,心虽冷酷,却肯用柔情笼络自己,迷住自己,利用自己的坏人。

    至少,给他一点甜头尝一尝,又有何妨呢?

    季凛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瑞香无辜却无端勾人的脸,彻底豁了出去:“不好,明明是你不放过我。”

    瑞香露出惊讶的表情,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季凛却也不需要他明白了,一步跨进来,推着他回到房内,然后就一把抱住了他,用力到宛如一幅铁钳,贴合到仿佛量身打造。

    这个拥抱如同炙热岩浆,带着肉眼可见的暴躁,阴郁,难以自控,可奇异的是,瑞香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心跳一瞬间夺走了他浑身的力气,发软,发酸,整个人像是一颗被腌渍过头,皱巴巴,软烂成熟的青梅。

    瑞香开始胡乱挣扎起来:“别这样!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样又算是什么呢,你放开我……”

    门已经关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似乎就带上了格外的隐秘意味,瑞香的心和身不受他的管辖,自顾自暴动,他的反抗正意味着他的溃逃。

    两具肉身之中的灵魂自说自话,身体却保持着强烈的共鸣,先前一场虽然激烈酣畅却并未尽情抒发感情的性爱如同共振,将身体里沉淀的欲望震荡成漫天粉尘,现在还没有重新安定下来。

    飘飘荡荡,魂不守舍,再碰到一起,它们便自顾自地混淆,缠绵,飘摇飞举。

    季凛已经决意开口,便是打破了从前那层坚固的外壳,瑞香越是反抗,越是说出不可以的话,他破釜沉舟的决心反而更强,纠缠间瑞香跌坐在床畔,季凛便单膝跪下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小腹间,声音真像只可怜兮兮的丧家犬:“求你,求你了,不管你要什么,别再走开,喜欢我一点点,难道都不可以吗?”

    瑞香被他抱得那么紧,简直像是一种束缚,可听见他的话,灵魂就像是飘在天外,除了震惊于他突如其来的卑微与蕴含在沙哑声音里的深情,便是一种迷茫。

    世界仿佛忽然变得陌生,季凛则变成一场暴雨,猝不及防把他淋得透湿。

    天啊,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世,季凛何时要来求他垂怜?明明……明明曾经是季凛那样从容……

    瑞香一阵阵恍惚,只觉全世界都不再真实,只有腿上沉甸甸的感触持续把自己拽回现实,他缓缓低头,尚未开口,眼泪已经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我一直爱着你的,是你不爱我。”

    他现在居然已经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只是需伴以不知不觉就掉落的眼泪,像一颗皱巴巴的青梅酿出的酒。